Friday, April 3, 2020

《停不了的故事15》(生命切片)

作者:徐慧芬

这一刻,他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冷却了。他勉强伸出微微颤抖的手,抹去积在眼窝里冰凉的泪水。不是害怕,这种病,他是早就知道有两种结果的。手术成功,可以多活几年,手术失败,直奔黄泉。

是愤恨、委屈、忧伤产生的悲凉。今天这个日子,有可能从此踏上不归路的日子,他的身边应该是有亲人的。妻是早已与他分手了,但是那一双健健康康的儿女呢?那一对也已为人父母的儿女呢?却以“忙”的借口,将老父丢给了外人,一个小保姆,连在父亲床前站一会都不肯。在一次次上门搜刮老头钱财的时候,在一趟趟求老头替他们开这个那个后门的时候,他们“忙”过吗?现在老了,退了,病了,他们也忙了!他恨恨地想,势利啊!畜牲哪!一条狗呀也还懂得些回报呢!

直到上了手术台,麻药起了作用,他心头的翻滚才平息。

当他睁开眼,发现温暖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投射在床上的时候,他才意识到,自己又活了过来。

手术是十分的成功。外科主任向他道喜,并把一位中年医生向他介绍:“这是刚刚从国外讲学回来的大专家,新中国培养的第一代医学博士,我们特地把他从机场直接接到这儿来救老局长的命,退休老人的命也值钱哪!”外科主任亦庄亦谐。

他吃力地睁大眼睛盯着这位救命恩人:方脸、剑眉、大鼻,似乎面熟。微突起的上颌,有手术缝合过的痕迹。

蓦地,他的心一阵痉挛,一种恐惧使他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。

直到他再一次睁开眼,周围已不见了白大褂,他才强迫自己回首往事——将一个他曾丢弃的婴儿与这个有着非凡能力的救死扶伤者联系起来。

是的,不会错。遗传的相貌作证,兔唇缝合后的疤痕作证。

40多年前,他与一个女大学生偷食禁果,有了这个孱弱的生命,在犹豫了一段时间后,终于将母子遗弃。30年前,一对患病的老夫妇辗转多处,打听到他这个生父,领着10多岁的养子找上门,求他认领,因为这对患病夫妇将不久人世。他那时正在上升阶段,在沉默了一会后,“理智”让他严肃地正告找上门的人,是他们搞错了。现在,命运似乎跟他开玩笑,硬把他不要的儿子送到眼前来。

整整半个月,他受着煎熬,到他熬不下去的时候,他终于决定在见到死神前,先在他遗弃的儿子前,说清自己的罪孽。

医院草坪的一角,一张石桌前坐着两个人。一个头发雪白,一个头发花白,相对着像在下棋,然而面前没有棋盘。一个老泪纵横,一个眼圈微红。

倾泻之后是长久的静默。终于,儿子拍了拍父亲的肩膀,轻轻叮嘱:当心身体。

他缓缓抬起头,嗫嚅道:“我想问一句,如果当初你知道你要挽救的是一个曾遗弃你的人,你还会赶来吗?”医生沉思了一会缓缓说道:“这是不用问的,救死扶伤是人道,是医生的天职。”

“那么,我还想问一句,在我行将就木之前,你是否会宽恕我这个罪人?”他的眼中有一种渴望,声音却轻微。

医生沉默了,慢慢站了起来,又坐了下去。

“这个问题,我的看法是这样的,”医生想了一会说,“每一个人,一生中难免会犯这样那样的错误,有的错如擦伤点皮,可以原谅,有的错如伤筋动骨,不容易原谅,有的错是粉碎性骨折,无法复原,那就用不上‘原谅’,‘宽恕’这些词的。”医生平静地打着比方,述说着自己的观点,像在对医学院的学生上课。

他活到60多岁,做了近30年的“官”,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些让他彻底醒脑的话。一刀见血,虽痛,然而痛快。他的脑子已被人捅了个洞,丝丝光亮开始漫进。望着儿子,他想,所幸的是,他离开我这么个自私的人,塑造得如此之好。

夕阳映过来的时候,俩人站了起来,握着手分开了。

他被儿子救活后又活了多年,临终前,他立了遗嘱,一切遗产捐献本市一家孤儿院,遗体供医学院解剖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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