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十九楼书房】【黎紫书】
1.人瑞
2.女王回到城堡
3.父亲的遗产
4.夭
《人瑞》
她今年一百二十岁了。
镁光如机关枪开动般连续打在她的身上，把她抹了厚厚一层胭脂的脸庞照得惨白。
那样的苍白看来有点可怖，但是也有它的好处，至少可以掩饰她脸上错开如网的皱纹。两个活泼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走到她跟前，献上好大的一束玫瑰花。
桃红色的玫瑰，那么美，那么多。她拿回来后细细数算过，一共一百二十朵。真有心思啊！
录影机的镜头依然对准她。她知道自己将成为全国、甚至是全世界人民的焦点。她极力要展示一个笑容，才发现自己笑起来的样子并不好看，像生疏已久。倒是身边的人笑得比她更灿烂，那一大群孙儿和曾孙，还有上百个喊不出名堂的亲戚，簇用着她和她所坐的轮椅。
其实才是上个星期的事，而且还是这一辈子最受注目的时刻。她还记得那天涂了那么浓的妆，身边那位肥胖的中年妇女替她画眉和涂胭脂，还推着为她新买的轮椅跑上跑下，殷切得很。原来她有那么好的曾孙媳呢，怎么看都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。
想到这里，她不禁稍觉遗憾。那天露营完毕后，儿孙们一哄而散，连地址也没有留给她。那个胖妇人转眼便失去踪影，许是走得匆忙，始终没有向她道别。
电视荧幕上出现的是她的脸部特写，果然像一枚干瘪的橘子，更可怕的是那一层胭脂纷纷龟裂和剥落，掩盖不住她的苍老。她想到一睹年久失修的墙壁，竟和她的脸出奇地相像。
有人开了一支香槟，身边的人立即大声欢呼，几个年轻的小伙子还喊了起来。身旁的胖妇人带头唱起生日歌，五音不全，听来却似乎情真意切。其他人都随着唱了起来，歌声响亮得很，几乎把人家电视台的摄影棚震得摇摇欲坠。
她一鼓作气，艰辛地要吹熄蛋糕上的十二根大蜡烛，却留下了一根，一朵微弱的火焰正孤单地燃烧着。她觉得有必要把这最后的烛火也熄去，却来不及了，那胖女人把她推到灯光更浓之处，布景是一个典雅温馨的小客厅。啊，访谈节目正式开始了，现在举国上下的人民只要扭开电视收看第二台的节目，便会看见她这张让岁月无所遁形的脸，以及感受到她百子千孙的光荣。她知道自己应该展示一种和蔼而满足，甚至接近超脱的笑容，但她委实控制不了脸上的肌肉；笑了，倒像是哭。
美丽的节目主持人坐在她身边，对她发问：可以说一说你的养生秘诀吗？”
秘诀？她一愕。对了对了，她早已背好答案。“不抽烟不喝酒，多吃素少吃荤，尽可能保持一定的运动量……”她觉察眼前的每一个人都露出满意的笑容，便咽下一口唾沫，硬把喉咙里的大块浓痰吞进肚子里。
“老太太，你有这么多儿孙，一定不愁寂寞吧？”
她浑身一颤，心情像失手打翻的一碗热粥，烫得她浑身都痛。她发觉喉里又结了一口痰，不知该不该开口……
电视荧幕忽然变成一片墨黑，她霍地从回忆中惊醒。一个妇女把录影带取出，回头冷冷地说，“一天到晚都在看，你不腻别人也闷了。去去去，别的老人家要把你那一份晚饭也吃了。”
她向饭厅那端望去，只看见一段长长的、空洞的走廊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