Sunday, March 22, 2009

你是我一生的陪伴

睡前小说-7/12/1997

小时候,父亲带我去爬山,站在山头远眺,左右全是山,后面这座山接着中央的山脉,是龙头,好风水。有一年深秋,父亲指着山说:“爸就在这买块寿地吧!”什么是寿地呀?寿地就是人死后埋的地方,父亲拍着她的头。她不高兴,一甩头走向山顶。父亲走过去蹲下搂着她笑着,“好看着你呀!”

十年后,她离台念书,回来又跟着父亲爬上山头,原本空旷的山已经盖满了坟,父亲带着她从一条小路上去,停在那个花岗石的坟前,碑上空空的,一个字也没有,四周的小柏树好像是新种的,“瞧!坟做好,”父亲笑着,“爸爸自已设计的,免得突然死了,你不但伤心,还得忙着买墓地,被人敲竹杠。”她一甩头走开了,山上风大,吹得眼睛酸酸的,父亲掏手帕给她,“你看看吗,这门开在右边,主子孙财运,爸爸保佑你将来发财。”

她又去了外国,陪着丈夫修博士。父亲在她预产期的前一个月赶到,送她进医院,坐在产房门口守候,紧紧跟在她丈夫背后,等着女婿翻译生产情况。

进家门,闻到一股香味,不会做饭的父亲居然下厨炖了鸡汤。父亲的手艺越来越好了,常抱着食谱看,有时下班回家,打开中文报,看见几个洞,八成都是食谱被剪掉。

有一天她丈夫生气了,狠狠地把报纸摔在地上。厨房里刀铲的声音一下变轻了。父亲晚饭没吃上几口,倒是看着小孙子吃的多,又笑了起来。

小孙子上幼稚园之后,父亲就寂寞了。下班回家,常见一屋子的黑,只有小小的电视亮着,前面一个黑糊糊的影子在打瞌睡,年龄越大,父亲越来越慢了,慢慢地走,慢慢地说,慢慢地吃,只有每次她送孩子去学琴,父亲都要跟着,坐在钢琴旁的椅子上笑着,盯着孙子弹琴,再垂下头,发出鼾声。

有一天经过附近的教堂,父亲的眼睛一亮,“那不是坟地吗?埋这多好!”你忘了,台北的坟地造好了,“台北?太远了,死了之后,还得坐飞机才能来看我的孙子,你又不信洋教,不烧纸钱给我,买机票的钱都没有。”

拗不过老人她去教堂打听,说必须是教友才卖地,星期天早上,父亲不见了,近中午才回来,“我比手划脚,听不懂英文,可是拜上帝,他们也不能栏着吧?”父亲得意的说。

她只有随着去,看没牙的父亲,装做唱圣歌的样子,又好气,又好笑。一个月之后,她办理了登记,父亲拿着那张纸,一拐一拐地到坟地里数,“有了,就睡在这,又用手杖敲敲旁边的墓碑,HELLO!以后多照顾了。”

丈夫拿到了学位,进了美商公司,调到北京,她不得不跟去,“到北京,好!先买块墓地,死了,说中文总比跟洋人比划手脚好。”父亲居然比她还兴奋。

“什么是寿地,小孙子问”,“就是人死了,埋葬的地方,”女婿说,父亲已经有两块墓地了,还不知足,要第三块,当场二口子就吵了一架。爹自已买,你说什么话,他还不是为了陪我们,“陪你,不是陪我”丈夫背过身,“将来死了,切成三块,一块台北,一块旧金山,一块北京,各埋一块”,父亲没有说话,耳朵本来就不好,装没听见,走开了。

一天夜里,父亲病发,住进了急诊室,一手拉着孙子,一手拉着她,从母亲离家就不曾哭过的父亲,居然流下了老泪,“我舍不得,我舍不得,突然眼睛一亮,死了之后,烧成灰,哪里也别埋,撒到海里,听话。”说完父亲就去了。

抱着骨灰她哭了一天一夜,也想了许多,想到台北郊外的山头,也想到了教堂后面的墓地,如果照着父亲说的撒到海里,她还能到哪里去找父亲,她想要违抗父亲的意思,把骨灰送回台北,又想完成父亲的心愿,葬到北京。“老头子糊涂了,临死说的不算数,就近埋在教堂后面算了”丈夫说,“人死了,知道什么?”

她又哭了,觉得好孤单,她还是租了条船,出海,把骨灰一把一把地抓起,放在水中,看一点一点,从指间消失,如同她流逝的岁月和青春。

在北京呆了二年,她到了香港,隔了三年,她到了新加坡,在新加坡她离了婚,带着孩子回到台北。

但是无论在北京,香港,新加坡,台北,每次她心情不好,都开着车到海边,一个人走到海滩,赤着脚,让浪花一波一波淹过她的脚裸。

爸爸,谢谢你,我可以感觉你的抚摸,你的拥抱,谢谢你,我会坚强的活下去。她对大海轻轻地说。发觉自已四海漂泊,总有父亲的陪伴,不论生与死,父亲总在她的身边。

刘墉-《抓住心灵的震撼》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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