Friday, October 10, 2008

就纵容她今生爱琴

诗人从海的那岸来了。为了赴那诗的约会,当室友还嗅着那属于周日的枕香时,她却已来到了这间豪华的酒店。

也不知物与人之间是否有缘分的牵系,她一步入酒店,就与置在一角的钢琴打了个照面,内心一凉。

钢琴是黑色的,是滑亮的,是那能飞跃黑白键的十指所梦寐以求的。它嗫嚅的畏缩在一个角落,静静的散发出一股黑色的忧郁。

于是她掀开了琴键,纵容十只纤秀的指尖走入湍湍琴音。数不清有多少根弦在与她互诉相思之情,算不尽有多少的思念自一个八度又一个八度的黑白键间流泻。这些对她而言,此刻都不重要,因为此时的她是幸福的——能泅泳在涓涓不绝的冷冷琴音。能用十指一板一眼的按键与远古的音乐家谈话。

那年,她小学三年级。当时,学钢琴在她居住的小镇是鲜闻。邻居的小女孩爱听琴声,她老爸却固执的说那是没有出息的玩意儿,徒慌废学业。她只好带着遗憾的心,闪着泪光的眼睛,在学校每个星期一节的唱游节,呆看老师用那架古老的钢琴耍声音的魔术。

她得到感谢那对音乐一窍不通的母亲,当时并没有抱着任何目的,让她有学琴的机会。也许,也许她知道五岁生日时给她买的那架红色玩具琴,音域有限,所以打算换架大钢琴纵容她这老么,就是她的唯一目的。

对钢琴,她有太多太多的记忆。钢琴几乎就等于她的童年。当邻居孩子还在玩着家家酒,她却坐在那脚步及地的琴椅上,一首一首的练着老师吩咐的功课。她喜欢听见老师对她的赞美,可是她更害怕老师的严声责备。家里并没有赋予她任何的压力,可是她却不忍见母亲每月的血汗钱让她荒废。

她并不是可以给自己好好安排时间表的孩子,直到现在亦如此。功课与练琴,她总是无法作出妥善的安排。所以,在每个学琴的下午,她就于上课前的两三小时苦苦练习,然后到老师家去挣扎,有的时候弹完一曲,老师拍肩称赞时,心里不禁沾沾自喜,家人就得忍受她那不分昼夜的练习。

当时老师有一位与她年龄相若的孩子。这小男生是拉小提琴的,很有天分。上琴课的早上,每每可听见他拉出清悦的琴音。很多时候,当她在弹着世界名曲给他母亲听,他也乘兴引弓附和。这是她第一次听小提琴与钢琴的合奏。她很高兴有人一首又一首的与自己合奏,却又恨他不停弓,因为那曾被报界誉为天才的男生给她不少的压力。她边弹边担心按错音符或捉不准拍子。当她准备升上中学,这小男生却负笈洋外学音乐去了。她于是问自己:“是否会有那么一天,我也像他一样飞到西方的古典音乐世界?”

琴龄一年一年的增长,成绩却是起落不定。她开始对自己的天分怀疑,也对老师的素质产生矛盾。这段过渡期的她是痛苦的。她想放弃,可是对琴却有难舍之情。她不断地听见音乐的呼唤,在课室里,在路上,在梦中。

结果,她放学后就独闯对她而言即新鲜又陌生的都门,追随另一位刚从西方学成归国的俄音乐老师。

老师授她一套全新的技巧。她,像是遇到了伯乐。她深深的感觉到老师对音乐的热忱。老师口中的音乐是有着七情六欲的,有喜有怒有哀有乐。她于是试着小心的用手去触音乐那多变的灵魂。这一触是个不经意的心灵交会,她将她的生命付予音乐,弹出每个音符的心情。

心,想飞了。飞去一个音乐的国度,在日落的那个方向。可是日落的那个方向。可是翻查每间音乐学校的收费,真是惊人。哪来的那么多钱让她去筑一个音符的城堡?去问母亲吧!可是母亲的眼神告诉她,后悔给她买了架钢琴,却无法让她圆一个音乐的梦。

音乐是属于大众的,为什么有些人却要将它塑造成为一个高不可攀的女神?为什么音乐在她这个多风多雨的国度,不能成为大专教育里头重要的一环?为什么兴趣、理想、天分于金钱总是各不相干?为什么蒙田里的种子只能开花而不能结果?

梦,化成了雨,哭碎了心的湖面。她于是将一个个没有答案的问号,还有满腔的无奈,埋葬在遗憾的深井里。

路还是要走下去的,只不过她走的不是由音符砌成的路,而是由文字一方块一方块铺成的路。

某一天,她从多风的广场望向绿坡上那几棵青葱得令人心折的松树,看见几个年轻人的脸孔在树下弹唱。听见他们唱的是自己的文字,自己的歌。一、二、三、四、五位理学系与文学系声音的混合。

也忘了是在那一个多风的早晨,她听来了一个故事。一个爱风铃叮当的女孩学了几级的琴,因为家庭经济不许可,她无助的哭着放弃。

想想别人,看看自己,她的幸福远比别人多上好几十倍。为什么不能将音符化为文学?为什么不可把文字融入音乐,像松树下那几个自弹自唱的脸孔?文学与音乐本是艺术的支流,为何将它们分开,不让它们汇成一条大河,流一则传奇?

只见她一首又一首的把黑与白的键成琴声淙淙,那么忘我,那般沉醉。

就纵容她今生爱琴,至终,至老。


丽思。1989年。《只在此山中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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