Friday, January 29, 2021

《心灵小铺》(杏林子)

杏林子-《好生好死》


*三毛说喜欢我那篇《天地岁月》,喜欢我给自己买的那副春联“天地无限广,岁月不愁长”。我告诉她还有横批的,不过大年底下恐怕触了人家眉头,没写出来罢了。横批只有四个字,“好生好死”。

病了大半辈子也住了不少次医院,总不断看人生,看人死,看人在生死之间徘徊挣扎。第一次看见人死,我哭了。为死去的人哭,哭他的年轻,哭他割舍不断的人间情爱。

渐渐看多了,才知道应该为之流泪的是那些活着的人,只有他们仍然得在人海中挣扎浮沉,仍然得承受生老病死的无奈,爱恨恩怨的交缠,活着实在比死需要更大的勇气啊。

第一次住医院,就在产科隔壁。没事的时候,我就爱趴在婴儿房大玻璃窗外,看那一格格木床里头,排列一个个包心卷似的小人。有时候你简直以为是哪家机器工厂生产的成品,那样整齐划一,井然有序。生命到底是什么东西,怎么看不见又摸不着,却又明明白白叫你哭,叫你笑,叫你爱,叫你恨。

几十个小婴儿是几十个问号,他们是谁?他们从哪里来?在没有冠上一个姓,一种身份,一种特权之前,他们知道自己是谁吗?清一色红彤彤的小脸,会长成怎么样的一种面目?小小的脑袋是聪明还是愚拙?小小的心房是融得下全世界,还是狭窄的连自己也装不下?他们会走怎么样的一条路啊,是顺还是不顺,是信还是不信?


*小时候,父亲总喜欢对我说,“不要怕,爸爸会养你一辈子,将来你长大了,爸爸给你招一个女婿。”明明知道父亲是疼我爱我,心里头仍不免恨,谁要爸爸养一辈子!父亲断定我这一生是废物吗?

他大概不曾想到,这样的话是多么容易伤到极端要强的孩子的心,我唯一能回答的就是我的沉默。如今回头再看,又不得不感激父亲无心的刺激,因为他的话,我才决心要为自己走出一条路。

而今我又证明了什么?不是比人强,不是比人高,而是证明了只要你肯好好活,你就能活得很好,证明给自己看,给父亲看,给社会看,也给千千万万不知为什么活,不知活着干什么的残障的孩子看。


*暮春季节,几个朋友窝在张晓风的家聊天,不知道怎么话题扯到“玩”,七嘴八舌讨论着怎么玩,谁会玩谁不会玩,只有我吓得噤口不出声。他们所谓的玩,我是一样也沾不上边的,没去过尼泊尔,也没去过撒哈拉,不听音乐也不看画,不懂得吃也不讲究穿,不谈情说爱也不风花雪月。怪的是,这样的人也能活出很大的欣慰。

朋友们不知道生活的本身就是娱乐,就是享受,我其实是最大的玩家。就如张晓风满屋子的稀奇古怪、凋萎的玫瑰、喂猪的食槽、海螺蛀满了洞的烂木头,别人看成废物,对她全部是宝。

生命也是如此,不在乎别人怎么想怎么看,在乎的是你自己的珍惜怜爱。大难不死,必有后福,所谓的福大概也是对生死的了悟吧。


*有生有死,有死有生,天地大法,原本值不得如此害怕的,只不过成人世界里有太多的顾忌和束缚,不如一个4岁小孩儿眼里的自然可喜。

就这样,我写下了那首祷告词。


有一日

當我離去

且讓我化做泥中芬芳

等候明春

做為第一朵出土的雛菊


或是五月的禾風

青青的麥田中

為你遞送初熟的香氣

當我離去

請勿為我立碑

若是可能

我寧肯立於你們心中

也勝於荒草淹沒


有一日

當我離去

請勿用輓聯把我包圍

請勿用鮮花將我堆砌

請勿用歌功頌德的文字追悼我

請勿用眼淚和哭聲埋葬我

我已前赴一神秘的約會


我多麼希望你們歡歡喜喜

如同我的歡喜一樣


我的路已走完

力已出盡

若是我甚麼都未曾留下

就讓我悄悄的走

回到我原來的地方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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