Saturday, August 31, 2019

邓丽思·微型小说(下)星洲日报

忆起过去的好时光
编辑台/曾毓林

丽思曾经是988的DJ,主持比较文学性的节目。后来她离开了电台,相夫教子。

她其实是我中学时期,加影育华中学的学姐──说是学姐,其实是才女才对。 当时她编艺风文集,自己也写文章,令我们这些学弟妹们崇拜不已。很多年后,她的声音出现在电台,当时也写书,完全符合了琼瑶阿姨亦舒姐姐的爱情小说裡文学女子的形象,我想:她应该是很多
少男的梦中情人吧?

才女是要配才子的,他的先生是在教育界担任院长级的人物。

重遇邓丽思,是我们一起担任诗歌朗诵比赛的评判;我当时是应邀去滥竽充数的,乍遇学姐,知道她偶尔还有写些文字,只是未取出发表,便请她交给〈星云〉版发表。起初她犹豫,自谦写得不满意,我于是又耍横蛮:「我不管!妳一定要给我!」后来她拗不过我,便乖乖交上作品了。

编辑细读,也喜欢她的文字。

丽思在当DJ时是有一群忠实观众的。希望这两期的邓丽思微型小说,让你 忆起她曾经陪伴过你在收音机前的美好时光。



邓丽思

飞行广播天空经年,降落人间山水,在彳亍的人群中,读懂一些事一些感动一些领悟,学着以书写,慢慢说故事。



04 视而不见


   老唐把他的画摊摆在维也纳某公园一张长木椅上。他在长木椅上作画,也卖画。长木椅非常靠近音乐家约翰·史特劳斯金色塑像。这是公园里人潮最多的地方,游客最爱与约翰·史特劳斯的塑像合影。

   华尔兹圆舞曲,让约翰·史特劳斯的名字在维也纳这个城,抹也抹不去。只要蓝色多瑙河蓝蓝的河水还在流淌,他的华尔兹圆舞曲就会随着风在城里流动,把游客从世界各地带到他金色的塑像前。老唐的流动画摊,巧置在这个人流量多如潮水的公园,还真得感谢约翰·史特劳斯经历120年,依旧不朽的魅力。

   游人与史特劳斯塑像拍完照,多半会移步过去看看老唐的画作。除了因为他画得还不错,也因为他的肤色。在白人的世界,一个黄皮肤在公园里画着洋人世界的一景一物,总让人好奇他的东方视角。

   专注画画的同时,其实老唐不介意和人搭讪。与他搭讪的人,可能因此更了解而喜欢他的画作。

   老唐也有不作画的时候。他在公园长长的木椅呆坐,看偶尔飞过的鸽子或野鸭子。冬天飞走春天归来,再远的飞行它们都知道自己的方向。他跟飞鸟不一样。二三十年之前,他来到维也纳,再也没有离开。家乡离他很远了。

   决定留下来之后,他努力学会当地语言。他当然还没忘记故乡的语言,故乡护城河岸边的杨柳,护城河旁的角楼。即使梦里也历历在目。

   在这个公园摆画摊,他常常有机会听见乡音。来自他故乡的游,最近这些年,成团成队的也来欧游。他的同乡们远远见到约翰·史特劳斯的塑像,如同耳畔响起华尔兹,一股脑儿涌到塑像前,好像准备跟史特劳斯共舞似的。他们轮流在塑像前留影,有者直接攀登几级石阶,干脆走到塑像旁模仿史特劳斯拉小提琴的模样。

   他看着他们跑上台阶模仿伟人拉琴,一点都不觉得突兀也不觉得傻眼。他记得自己当年考进这里的美专,第一次来到这个公园,他和同乡伙伴们不也没理会那些白人异样的眼光,就在塑像前摆出各种造型。现在回想起,的确有点可笑。

   最可笑的是现在的他自己,把画摊摆在这个地点,图个什么呢?人流量?还是只想常常听见乡音?没有人可以从老唐漠然的神情揣测他的心思。

   故乡游人如卿,来了一批接一批。他们如出一辙,与史特劳斯金色塑像拍了照片,就走开了。老唐和他的画摊即便尽在咫尺,他们的眼神飘过,却从来没有多少人驻足片刻。



05 福如东海

在海外讲学回国不到一周,刚安顿下来,大哥就迫不及待将妈妈送来我家。

昨晚,大哥才与我通过电话,今早妈就送到我家门口。大哥将车子后座车门打开,侄儿把妈抱上轮椅,推进我们特地为她收拾好的房间。

我在海外两年。这两年,妈的健康变化很大。还记得出国前送她到大哥家,请他们帮忙照顾,妈在我临行前还能撑着拐杖,由大哥扶到房间,和我话别。可是两年之后,她连坐着都没力气,长期躺在床上,吃喝拉撒全都要人侍候。

大哥和侄儿开车走了之后,我到房里去看妈。

昏黄的灯光下,妈满头的白发显得特别银亮。一番的舟车劳顿过后,妈像是虚脱了一样,疲惫得紧闭双眼,眉头微锁,两只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。我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愧疚。

妈和爸鹣鲽情深。爸去世后,她苍老得比什么都迅速。妈只有我和大哥两个孩子。这些年,她轮流在我们俩的家居住。根据华人传统,父逝即长子为父,须扛起奉养母亲的责任。然而传统归传统,妈含辛茹苦地护着我们长大,从来没有厚此薄彼,因此侍奉母亲之责,人皆有之。

这两年我在海外,每年只有农历春节长假,才有机会回国一趟。妈的健康也每况愈下。我看在眼里,却无法一尽为人子的责任,心里只有干焦急。人在海外也只有每天担心的份。每一次和她通了长途电话,心里就踏实多了。可是没过几天,脑子又开始胡思乱想,想起她的病容,忧心她身上的病痛。

这次大哥急急把病中的妈送来我家,我本应毫无怨言的。可是前几天为房子进行大扫除,一个不留神,竟把腰扭伤了。妈如今消瘦得不成人形,转身坐直都必须有人在旁帮忙,照顾起来更加倍细心。下来的日子要带着腰伤看顾妈,恐怕还更吃力呢!

妈该是睡着了。胸口一上一下均匀起伏,眉宇也不再锁着。九十多岁的人,从一张床移到另一张床,从一个家来到另一个家,身体苦,心也苦啊!再过3个星期,她老人家将庆95大寿。人生七十古来稀,妈能活到95岁,真难得啊!更难得的是大哥和妈还是同月同日生呢!到时请他到我家,和妈一起简单庆生。

福如东海,寿比南山,妈95,哥77,我再过几个月也75了。


06 那一棵玉兰花树

   那一年,他们差点就正式交往了。

   一个结婚不如意的经理,加上一个善解人意,工作又得力的女助理,故事还可以怎么发展呢?

   然而,他们却没有。

   你什么都好,就只是结了婚。即便是离了婚,你还是曾经结过婚,而且还有个孩子。太麻烦了。她说。

   她说话时,语气是轻松的,轻松得让他很想知道,她对他到底有没有一点动心,还是一直以来,都是他自己多心。然而,她完全没有取笑他的意思,这一点从他们过往的坦诚相处,他绝对可以知道。不愿意和他交往,从某个方面,她的确是冰雪聪明的。

   那个时候,他和妻子的感情出了状况。不是因为她。早在她的出现以前,他已经常常因着生活上的一些价值观,乃至一些日常鸡毛蒜皮的事和太太冷战。太太个性好强,婚后的他才发现自己没有办法无止尽的退让。就在他苦思两人该如何白头偕老的时候,孩子来了。

   他常常觉得自己是个再也没有什么生活乐趣的人。工作吃饭睡觉,还有尽责不要惹太太生气,免得耳根不得宁静。没了乐趣不打紧,至少还能保持宁静。他常常这么安慰自己。只可惜当他决定少说免得惹麻烦之后,太太又埋怨他似个木头人。他满腹的委屈顿时崩溃,于是,战火又开始了。

   他开始忙着工作再工作,加班再加班,出差再出差,即使没有业务也把文件带回家看,总之一刻不得闲。他在想,惟有这样,人生才不会耗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。他日夜如此专注地工作,自然获得上司赏识,还为他聘请私人助理。他倒没料到枯燥的生活自此开始起了微妙的变化。

   女助理精明能干,还拥有一双乐意聆听的耳朵。从工作到生活,偶尔他说到一些让他特别委屈激动的事,女助理总会适时幽他一默,或说一些正面的,鼓励的话,却从来不会和他一起批评那些人事物。即使她想表达自己和他完全不同的想法,也会等待适当时机。

   有了这位女助理,他更期待每个上班的日子了。

   这样一起工作了两个春夏秋冬,那年他的生日,女助理悄悄为他在公司办了个小小生日会,受邀出席的,除了部门同事主管,当中还包括他的太太和孩子。本来有人悄悄为自己安排个生日惊喜,该是高兴还来不及,可是座上客还包括自己的太太孩子,他就如坐针毯了。他不得不承认,他的确心理有鬼。而他的太座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灯,设身处地想一想,换作是她自己,拥有一位优秀干练,处事得体的异性助理,她也难保自己定力不移。

   宁静的家庭生活,生日会过后,开始变得不宁静。太太开始恨不得变成他的一双腿,追踪他到天涯海角。

   他问女助理,生日会为什么画蛇添足要请他的太太?

   女助理带着柔柔笑意说:一、他的太太是人不是蛇足;二、上司见到有一位那么爱家爱太太爱孩子的下属,一定会赋予他更厚重的责任。女助理这么为自己设想,他倒尴尬得无地自容。果然不久,他一再被上司升职。只可惜女助理从那时开始接到他太太无理取闹的电话。

   他闪过离婚与再婚的念头。可是女助理说她不喜欢这种感情瓜葛,决定另谋差事。

   女助理就像他的天使,一开始就守护着他;现在要走了,真的让他很失落。感情是双方的意愿,一方不愿意,再努力,只会让它变得浑浊。他最后选择将这份美好收藏在心里,然后借着公司发展海外业务,和太太孩子到另一个新的环境。只可惜这段婚姻在海外还是夭折了。两个已经失婚的前夫前妻,还是常常因着教育孩子的事牵扯着,吵着闹着。后来,女助理也结婚去了。只是每一次回国,他都会悄悄到女助理的娘家,探望她的父母,打听她的消息。

   有一年,计程车司机请他说出地址,他说不记得了,只记得种在她家那棵高高的玉兰花树。他不是对门牌号码不敏感,只是她选择记住一棵玉兰花树——像她,永远散发优雅淡淡的芬芳,令人难忘。

   又再过几年,他回国旧地重访,计程车司机兜了几个圈,却再怎么也找不到那熟悉的玉兰花树。这回他不得不凭印象却儿女女助理的老家。老邻居说,女助理两老已往生,屋子也卖了。

   先是失去了守护天使,现在竟连最后一棵玉兰花树也失去,他顿时失了魂。

   从此,每一次失意,他都会想起那棵树,以及那一树属于玉兰花的芬芳。玉兰花树原来已在他心里生根,移不去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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